小時候填寫父親職業一欄, 都是填 Artist 的, 因為當時不懂 Illustrator 這字, 父親其實是報紙的插畫家, 負責報紙小說的插圖.
小時候不好意思說, 只對人說畫的都是武俠小說, 古典愛情小說如紅樓夢一類, 長大後想通了, 尤其是到了外國後, 索性自豪地跟人說是 Porn Illustrator, 因為畫的也包括成人小說. 紅樓夢其實是紅樓慾夢.
插圖都是在家裏畫的, 第一步是取 “畫意”, 就是要知道故事情節, 因此小時候每晚有神祕人打電話來:
“鐵手無情因追捕真兇而被打入天牢…...”
“婉君與家明發現他們是親兄妹, 決定殉情…..”
“寶玉輕輕解開襲人的衣鈕, 伸手進去…..”
父親筆走龍蛇的記錄, 十個字中有九個字我看不懂.
記得有一次姊姊負責記錄畫意, 她的字是我看得懂的, 題目是紅A打進少林寺. 內容是紅A如何的能耐, 令少林寺高僧心服口服, 當時我想爸爸應該畫一群少林寺和尚, 高高興興的拿著紅A太空喼書包, 裡面裝著都是易筋經, 九陰真經一類少林典籍, 又或者少林寺以後改用紅A塑膠桶打水. 後來爸爸才告訴我, 那是武俠小說方世玉與洪熙官, 故事說得洪熙官 如何進少林, ,隻身大鬥十八羅漢, 姊姊不懂洪熙兩個字, 所以不會出現塑膠製品硬闖少林, 另外, 九陰真經不是少林典籍. 因此不會藏在少林寺的太空喼.
拿到畫意後, 父親開始作畫, 首先是用藍色鉛筆起稿, 當時的報紙不是彩色的, 因此最後是用鋼筆和毛筆.
畫好以後就要把插圖交到報館, 有些報館派速遞員來拿稿子, 因此每晚有另一個神祕人騎電單車來-因為他拿著大頭盔, 大概不會乘巴士或滑板而來罷. 我對他的頭盔很有興趣, 大大圓圓像個大西瓜, 下雨天時更是濕淋淋的, 混雜著雨水與汗水的氣味. 我們背後叫他 “攞稿佬” 就是取稿子的人.
每晚十時正門鈴就響, “攞稿佬來了! 攞稿佬來了!” 父親是個Artist, 此時才放低手中的遊戲機, 拿出一張雪白的稿子, 開始畫畫. 我們的任務是接待攞稿佬, 盡量拖延時間, 讓他看電視, 喝汽水, 玩遊戲機. 記得一次我衝口而出, 大聲說, “給攞稿佬玩一下吧” 攞稿佬才知道這群天真無邪, 熱情如火的兒童, 在背後竟然替自己改一個如此雅號, 彼此的 “友誼” 就從此生了裂痕.
另外有些報館, 我們要將稿子送去, 我第一次獨個兒送稿是九歲, 晚上十一時半左右, 報館在灣仔紅燈區, 獵人舞廳旁邊, 記得獵人的門是木製的, 上面木刻著一個帶槍打獵的人, 旁邊刻著獵人無上裝舞廳幾個大字, 當時的我恨自己沒有天眼通一類透視能力, 看不穿木門, 又恨獵人不像旁邊貓頭鷹夜總會一般, 用玻璃門, 只能靠獵人門外的照片相像裡面的情況.
還有送的是今夜報, 小時候很難想像一張報紙, 三百六十五日由頭版到副刊到廣告, 都是成人內容, 不知道要將此主題發揮到如何千變萬化才有足夠的內容, 其實到了現在也不明白, 大概內容都是重重復復.
父親是個藝術家, 因此有時也要我乘的士 “ 六百里加急” 的快送.
“小朋友, 這麼晚要去哪裏?”
我立刻背頌爸爸教我的地址:
“由天橋去, 經舊路, 波斯富街……”
有時候, 司機會先說:
“小朋友, 門還沒有關好”
“由天橋去, 經舊路, 波斯富街……”
最幸運的事莫過於是巴士先到, 再沒有理由堅持呆等的士, 因此五元的士費歸我, 價值大概相當於現時五百美元.
一開始交稿還有些新鮮感, 到中環的紅綠日報可以去小飛俠玩具店, 灣仔的今夜報有唱片店, 文匯報附近有集成商場, 到超然報會途經銅鑼灣商務書店. 北角的明報只有殯儀館和消防局的惡犬. 大概三個月後新鮮感就退去, 交稿變成苦差. 家中五兄弟姊妹, 速遞員(或攞稿佬) 的人手應該很充足, 但還有很多時候還是出現你推我讓的情況. 事後想來也為爸爸不值. 最後爸爸只能出最後一招, 自己動身出發, 我們當然萬分內疚, 但始終都是人, 也有無恥的一面, 同時也會慶幸自己不用去.
現在想來父親能靠畫插圖養大五個兒女, 而且每個也不是省油的燈, 也不能不說是件極偉大的事業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