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一家七口住在四百多呎的唐樓, 令人想起三毛流浪記其中一幅漫畫, 夏天的時候, 由於家中只有一間睡房有冷氣, 全家人擠進冷氣房裏去, 晚上地上都鋪滿了睡覺的人, 我被安排睡在大哥的繪圖桌下, 感覺有點像修理汽車, 眼睛望著桌子底的螺絲, 旁邊是一罐罐用來建模型的噴漆, 耳朵聽著凌晨一時重播的十八樓C座。由於要省電, 半夜就要關冷氣, 所以心中只想半夜不要這麼快來.
父親的理論是, 只要涼冷了身體, 入睡了就可以關機了, 但任你的邏輯如何緊密, 思想体系如何完整, 演說如何具說服力, 也改變不了熱這現實, 心靜肯定不會自然涼, 於是, 如果關機時還有精力, 我們也會示威一下, 唱一下抗議歌, 歌詞其實只是 “抗議, 抗議, 抗議…”。 這樣的抗議當然無力, 屬於盲動主義一類。
最後我們只好像難民被遣返一般, 睡眼惺忪的走出冷氣房, 彷彿從天堂走入酷熱的地獄, 只能緊抱著手中還是冰凍的枕頭, 希望在清涼消失之前, 享受最後一分的天堂.
小學六年級, 一個天大的喜訊降臨了, 父親的好朋友要走了!
之後的幾個月, 我們還參與新屋傢俱的選購, 為自己的房間挑書桌, 書架, 床, 對一個小學生來說. 人生快樂至此, 夫復何求, 現在想來眼眶也有點濕, 大概前世積的陰德, 這一回一次過要用盡了。
搬進到六樓之後, 我們當然過著童話式的生活, 三樓跟六樓開始有著微妙關係, 三樓是首都, 權力中心, 用現在的字眼, 大約應該叫“阿爺” 或 “西環”, 六樓是地方主義。父親相當遵重高度自治, 除了年初二看煙火花, 中秋賞月, 等需要高海拔的活動外, 平時絕少踏足六樓, 六樓有什麼重要改變, 他也只靠看照片得知。
為了方便溝通, 我們還安裝了一個門玲, 那是八十年代最流行的音樂門鈴, 按一下,不是像一般的門鈴發出叮噹聲, 而是播出電子版的生日快樂, 再按就是 “有隻雀仔跌落水”(London bridge is falling down), 然後是 “簫”, “打開蚊帳” … 大約有十多首歌,輪流地播, 電池快用完時, 音樂還會變慢變低, 快樂生辰頓變哀樂. "打開蚊帳" 變得異常的恐怖。
門鐘發聲的部分安裝在六樓, 連接著三十多呎的電線, 經過窗口, 沿大廈外牆駁到三樓的客廳的一個按紐, 整個工程花了一個多小時, 耗資三十多塊。鐘聲相等於御旨, 又或者像美國總統的直線;按紐像核導彈的按紐一般代表著權力中心, 以後母親叫吃飯, 父親叫交稿, 只要輕輕一按, 我們就會像消防員聽到警報, 立刻到三樓報到。
一開始時, 鐘聲一響, 美妙的音樂播放, 彷彿母親溫柔的呼喚, 父親慈愛的叮囑, 又如一紙家書, 輕輕地送上無限祝福慰問.
但時間久了, 習慣了鈴聲, 消防員也不再準時, 有時甚至沒有出現, 父母開始發覺一口門鈴, 不能將自己的權威傳達到六樓, 生日快樂開始聽起來變得憤怒, 有隻雀仔跌落水也成了恐怖版, 一首音樂還沒有播完就按第二下, 可以想像三樓的震怒。
最後是電話響了, 沒有人願意跟憤怒的中央直接對話, 只得立即動身, 籍口說已經出門, 所以錯過了電話。父母又不是第一天做人, 所以當然不會相信這籍口。
快樂的時間過得很快, 四年之後, 父親決定賣了三樓, 權力中心北移到六樓來, 高度自治也從此成了絕響, 但無論如何, 有過四年多的自由生活, 對那時是初中生的我, 已經是死而無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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